第二十六课 如果换了文学眼光,三国地图就完全改变了(第2/3页)

裘小玉:确实,给曹操以好评,连我也很难接受。我们翻一翻《后汉书》和《三国志》,他进攻徐州,一下子杀掉徐州百姓男女老幼数十万人,鸡犬不留,以致于尸体堆积,把泗水河都堵住了。后来的很多次攻城战,最后也都是屠城。这种残暴实在丧心病狂,我难以认同。再看诸葛亮,他在《出师表》里说他要率领三军,北定中原,攘除奸雄,还于旧都,他说到做到,用他整个生命一次又一次去实践这份理想。这是中国古代文人依靠自己的道德修养和政治才智能够达到的极致。诸葛亮治蜀二十年,武侯祠烟火不绝两千年,在中国历史上还能找出第二个吗?我也是很小就接触了诸葛亮的《出师表》,初一就能背下来,非常喜欢。我觉得秋雨老师刚才的判断对他多少有点不大公平,因为他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一个文学家,我们却要从文学史上谈他的地位。但即使这样,我仍然觉得《出师表》是一篇不可忽略的经典之作。从刘勰的《文心雕龙》起就已经给了这篇文章很高的评价,杜甫、白居易都非常喜欢——大家都知道,杜甫是诸葛亮的超级“粉丝”,写了《蜀相》。还有《八阵图》中的名句“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对诸葛亮的敬佩之情跃然纸上。然后宋朝时候又有陆游,陆游说“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对诸葛亮的文学成就和个人的功业做了很高的评价。

余秋雨:你的发言,证明诸葛亮已经进入文学坐标。因为历史上比他打过更大的仗、建立过更大功业的人很多,为什么唯有他特别让人感动?那就与他写文章有关了。既然已经进入,那就不能拒绝在这个坐标上作比较。这就好比,两位大厨下棋,既然已经坐下,那在棋艺上也可以一比高下,而比棋艺的时候,他们的人品和厨艺就要暂时搁在一边。

当文学坐标一旦出现,就有它独立的价值标准,而不应该成为政治坐标的附庸。文学家最容易被政治坐标感动,被文学家感动的,未必是文学坐标在起作用。以宋代为例,岳飞、文天祥大义凛然,让人尊敬,他们也都写诗,却不能因此认为,他们的文学成就高于陆游和辛弃疾。即便在文学家内部,也不能以一端而概括全盘,例如鲁迅影响那么大,但他写古诗就比不上郁达夫。

总之,在世间千千万万个坐标中,文化坐标有它独立存在的价值。

王牧笛:确实不能用单一的固有评判坐标。在我看来,曹操和诸葛亮代表了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诸葛亮对于刘备情谊深重,大概很能打动重感情的中国人。但是像曹操这样天才型的人物,关心的可能并不是这个层面。他关心的是自己和世界之间的关系、和宇宙之间的关系、和整个存在之间的关系,而不是他和人之间的事情。刚才小玉说诸葛亮胜在以真情动人,那曹操也是有真情的呀:《苦寒行》写于赤壁之战前一年,正是他用人征兵之际,可他反而写出了非常惨烈的行军状态,曹操在这里面也是有大悲悯的。

余秋雨:即便在政治上,历代的史官只相信血缘上汉皇室后裔的正统性,因此把历史的正义全都投给了刘备,并以此来选择史料,慢慢构成了忠奸两分的“史料群集”,这就使后人失去了作出客观判断的基础。对此我们应该清醒。

丛治辰:对。一个历史人物文化形象的形成,其实并不因为他真正做了什么,而在于我们后来附加了多少东西。诸葛亮只有一篇文章,但这一篇文章足以让后来人给它不断穿上华丽的衣服,刷上光鲜的油漆;相比之下曹操就很惨,曹操做了很多工作,但他的衣服不断被人扒下来。所以,我们是不是对曹操也该公平一点,至少把那些扒下来的衣服再给他穿回去一些。曹操的行为方式尽管看上去残酷,却代表一种更加开阔的情怀。曹操说过一句话,大致意思是,“我要是不当大爷的话,这天下想当大爷的人就多了;我如果不把这个天下搞定的话,这个乱子就大了。”一个人作为政治家,和作为文学家或者作为一个普通人都是不同的,到了一定的地步,就必须做某些事情。比如战争,以及与战争相伴随的血腥。但这并不能代表他的情怀就没有高尚之处。他的情怀其实是天下大治,他看到的是整个一盘棋。他的大悲悯未必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