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的社会效用(第2/6页)
X先生忽然置身于被排斥和被无视之中,这是当然的趋势。X先生说,他如果跳入“活着”的那些人之中,大喊一声:“我死啦!”一定会迎来雷鸣般的掌声。“我活着来到这里。”——报答他的是令人窒息的群体的沉默。
倏忽瞥一眼抽出的纸牌,这不算数,接着再另抽一张,这人只能算是违反规则,何况他还厚颜无耻说什么:“哎呀,我本来抽的就是这张啊!”玩牌的人扬起眉毛,乍一看是亲友般的忠告,实际是坚决又坚决的fair player的语调。明明活着为何还说“要活下去”呢?难道不明白说出这话的人脸皮有多厚吗?——对待孤独的人就像对待那些传染病患者一样,他们学会了这种手法。
X先生又迎来一个星期天,这是可怕的。这是一个谁也不知道玩法的危险的玩具。
他独自一人走向高耸着阴郁铁栅栏的“旧恩赐动物园”的大门。树木静静晃动着身子,将那华托风的典雅的青荫投在行人道上。互相挽着臂膀的男女中学生走过去了。他们一旦通过,X先生就耸起肩膀将诅咒的唾沫吐到柏油路上。因为诅咒更具有亲密的感情。同年龄很不相合,X先生的西服一色黑哔叽,领带是祖父在柏林买的,脚上是出客用的涂漆高帮皮鞋。一副确乎天才的脑袋,因为颅顶部异常凸起,戴帽子不合适。——这且不说,周围都充满了星期天的气氛!为了集合郊游的队伍,小学老师吹响了哨子。老师们从动物园大门内出出进进,他们为了将拖拖拉拉的学生一个个从园内拽出来,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已经整好队的一年级学生,又打乱队形,紧并着双脚从人行道向车道的浅沟里跳下跳上,打打闹闹。
他从昨天领到的工资中抽出一张崭新的十元大钞买了门票。售票员警惕地凝视着他那伸过来的纤细的白手,因为只有投毒者才会有这般白皙的手。刹那间,一个念头掠过售票员心头:长着这样的手的危险人物不应该放他入园,有没有这样的规定呢?最后,还是职业精神占了上风,她十分严肃地扔出一张票,就像投过来免罪符一般。除了孩子、父亲、母亲、恋人、新闻记者之外,其他人这种免罪符是不能随便授予的。——于是,售票员不知不觉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祸根在她的破袜子上!
X先生眼前展开一种奇异的别样的世界。很久以来,我们的逸乐中早已消失了鸟和兽类的背景。捕到的猛兽忧愤的咆哮再也不会威胁恋人们的香睡了。母狮子的体臭,连同孔雀的开屏和夜莺的鸣啭,再也不能为情人们的幽会起到一点作用了。快乐的重要背景成为孩子们的专有物,他们抑或借此进一步体味快乐的意义吧。而且,在这所孩子们的“无忧宫”里,尽管有着他们绿叶闪亮般的欢声笑语、高亢而悲凉的水鸟的咏唱,以及野兽们时断时续的呼喊,然而,奇妙的静寂,令人想起积木宫殿中庭的静寂,统治着一切。X先生站住了,好一阵子嗅着这种静寂的馨香。此种静寂不是含有某些卫生学方面的东西吗?他把自己所喜欢的丸之内大厦和降临N银行的深夜,同非人的密度所占据的静寂加以比较,这里有着明显的另一种特质,即不受存在不存在所左右的真正的光怪陆离的特质,不是吗?这里有着因不存在而被确定的人的沉默,如今可能成为他自身唯一能感受的某种意志的沉默,不是吗?这是一种卫生学的静寂,它把附着于不具实体的摸索的精神,从先验而实在的、神圣的慈善医院的病床上唤醒。……他再次深深嗅了一下,朝各处瞧了瞧。远方飘荡而来的忧郁的野兽幽微的体臭,于掠过绿叶的微风之中,熏炙着一种宛如海潮般的腥味儿。这使他蓦然想起刚刚印制的钞票的气息。这不正是生活的馨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