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内姐妹(第2/8页)

我记得找D谈过话的第二天,我坐在大教室高高的讲桌旁,给学生进行法国文学课程的期中考试,那正是西比尔自杀的前一天。她脚穿高跟鞋,拎着一只手提箱,走进教室,把箱子往已经堆放着几个皮包的角落里随便一扔,一耸肩让毛外套从瘦削的肩头滑下,叠好放在手提包上,然后和另外两三个女生一起来到我的桌前,问我何时将成绩单寄给她们。我说阅卷要花一个星期,从明天算起。我也记得当时我还猜测D是否已将他的决定告诉了她——我为这个对学业一丝不苟的小女生感到强烈的悲伤,在一百五十分钟的考试时间里,我的目光频频转向她。她穿着灰色的紧身衣服,像个孩子一般又瘦又小。我不停地观察她细心烫卷的深色头发,还有那顶极小的绣花帽子,上面配有当季流行的透明小纱网。帽子下面是她那张小脸,因某种皮肤病而留下的伤疤将它切割成了一幅立体主义的画。又因照太阳灯治病,她面容僵硬,像戴着面具一般,好生可怜。脸上能上妆的地方她都上了妆,这样一来那魅力又遭到进一步的破坏。干裂的嘴唇涂成了樱桃红,中间露出苍白的牙龈,深色眼睑下的眼睛像稀释了的蓝墨水,整张脸上只有这两处还可以显示出她的美貌来。

第二天,我将丑陋的试卷册按学生姓名字母顺序排好,便一头扎进写得乱麻麻的答卷之中。最先见到的是瓦列夫斯基和瓦内的答卷,我不知为何把这两册错置在了前边。前一份是为应付考试装扮得有点清晰可读的样子,可是西比尔的答卷展示的是她惯用的几种魔鬼手笔的组合。她先用极淡极硬的铅笔写,在黑色的纸背上印出明显的浮雕,却不曾在纸的正面留下任何有持久价值的东西。幸而不久铅笔头折断,西比尔改用一支颜色深一些的铅笔继续写,写着写着变了样,字体粗得糊成一片,简直像用木炭涂出来的。又因为她老舔磨钝的笔尖,便贡献出了少许口红。她的答卷虽然比我预期的还糟,却从各个方面显示出绝望的意识,如划了好多加重线,划了好多前后倒换符号,加了好多没必要的脚注,好像她一心要以最受人尊敬的方式把一切来个彻底了断。后来她借用玛丽·瓦列夫斯基的钢笔加了一段:“Cette examain est finie ainsi que ma vie。Adieu,jeunes filles!(1) 拜托,Monsieur le Professeur,(2) 请与ma soeur(3) 联系,告诉她死亡不比‘D减’的成绩好,但死亡绝对好过减去了D的生活。”

我没有耽误片刻,立刻拨通了辛西娅的电话。她告诉我一切已经结束了——早晨八点彻底结束了——并请我把西比尔写的那段话给她带过去。我拿去交给她的时候,她含泪微笑,颇为得意地钦佩西比尔拿一份法国文学的试卷开了个稀奇古怪的玩笑(“她就是这样的!”)。一转眼她“调制”出了两杯威士忌苏打水,手里始终没放下西比尔的试卷册——此时已溅上了苏打水和泪水。她继续仔细研究其中的死亡信息,我则不得不为她指出其中的语法错误,并解释在美国大学里是如何翻译“女孩子”的,以防学生出于无知把法语的“女孩子”一词用走了样,弄出“女佣”或更糟糕的意思来。(4) 这些乏味的琐事使得辛西娅心情大振,她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摆脱了如波似浪的悲痛。然后她捧着那本软塌塌的试卷册,仿佛它是一本护照,凭此可去一个随心所欲的天堂(那里铅笔头不会折断,有一个梦幻般的年轻美女,面容姣好,把一绺头发绕在轻柔的食指上,正对着某一份天国里的试卷沉思)。辛西娅领我上了楼,来到一间阴冷的小卧室,只为让我看看两个空了的药瓶(仿佛我是警察或一个满怀同情的爱尔兰邻居),还有那张垮塌的床,床上已经移走了一具无关紧要的脆弱躯体,一具从头到脚每一个细微之处D都必定熟悉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