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第4/5页)
她说话很快,像小鸟那样叽叽喳喳,英语法语混在一起说,英语像她的家庭女教师教的英语,法语带着巴黎腔。两年前,也是在这个海滨浴场,我曾深深喜欢上了一位塞尔维亚内科医生的小女儿,她模样可爱,皮肤晒得黝黑。如今一见科莱特,我立刻明白了这才是我的真爱。科莱特似乎比我在比亚里茨偶遇的所有玩伴都要独特!我不知为何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她不如我快活,也不如我那样受到关爱。她娇嫩柔软的小臂上有一块淤青,这勾起我的种种联想。“它掐起人来和我妈妈一样狠。”她这是在说一只螃蟹。我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要把她从她父母手里救出来。我曾听人对我母亲说过,她父母是“des bourgeois de Paris”(9) ,说时还不屑地轻轻耸了一下肩。我对这种鄙视有我自己的理解,我知道她父母是坐着蓝黄相间的私家豪华大轿车从巴黎一路观光而来的(这是当年流行的游览方式),却让科莱特带着她的狗和家庭女教师了无生趣地坐着没有卧铺的普通火车来。她的狗是一只猎狐小母狗,项圈上挂着铃铛,摇摇晃晃地跟在她后面,几乎寸步不离。它精力特别旺盛,老是跳起来舔科莱特玩具桶外面的咸海水。我至今记得画在桶上的船帆、落日和灯塔,但就是记不起那只狗的名字,令人好生烦恼。
我们在比亚里茨住了两个月,我对科莱特的感情几乎超过了我对蝴蝶的迷恋。我父母不大喜欢和她父母来往,所以我只能在海边见到她。不过我时时刻刻想着她。要是发现她哭过,我心中就会涌起无可奈何的痛苦,自己也会热泪盈眶。我无法消灭那些在她单薄的脖颈上留下叮咬伤痕的蚊子,但我能和欺负过她的一个红头发男孩打上一架。这一架我打了,还打赢了。她经常给我一把还带着手上温度的硬糖。有一天我们一起俯身看一只海星,科莱特的鬈发蹭得我的耳朵发痒,她突然转过头来亲了一下我的脸。我心潮澎湃,能想到要说的只是这么一句话:“你这个小淘气!”
我有一枚金币,我觉得这就足够我们私奔了。我要带她去哪儿呢?西班牙?美国?还是耸立在波城往上的大山里?“Là-bas, làbas, dans la montagne。”(10) 这是我听卡门在歌剧里唱的。一天夜里很奇怪,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听着海水循环往复的冲击声,计划着我们的出逃。大海似乎在黑暗中站起来,摸索着探路,然后沉重地一头栽倒在地。
我们是怎么出逃的,详情我无可奉告。我的记忆中只保留着这么一幕:一个帐篷被风吹得哗哗响,背风处她温顺地穿上系带的帆布鞋,我则把一只叠好的捕蝶网塞进一个棕色纸袋里。能记起的下一幕是:为了躲避追踪,我们进了赌场附近的一座漆黑的电影院(赌场当然是绝对不允许进去的)。我们坐在电影院里,手拉着手,中间隔着狗,它的铃铛时不时在科莱特的膝头轻响。正放映的是在圣塞巴斯蒂安举办的一场斗牛比赛,画面晃动,闪得像下毛毛雨,但相当刺激。我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我自己由我的老师领着走在海滨人行道上。老师的两条长腿迈得好生轻快,惹人讨厌,我现在都能看见他紧咬牙关的凶狠样子,下腭上的肌肉在绷紧的皮下抽动。我九岁的弟弟,戴着眼镜,正好被抓在老师的另一只手里。他时不时往前小跑几步,偷偷回头看我,表情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像只小猫头鹰。
离开比亚里茨前得到的一些小纪念品中,我最喜欢的不是用黑石头做的小牛,也不是那只能吹响的海贝,而是现在看来颇有象征意义的东西——一个海泡石做成的笔架,装饰部分上有一个小小的水晶窥视孔。把笔架拿起来贴近一只眼睛,眯起另一只,控制住眼睫毛,不让它闪动,这时就能在水晶孔里看到一幅栩栩如生的神奇画面:一片海湾,一排海岸峭壁,绵延到尽头处是一座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