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摧毁的暴君(第2/11页)

那么让我再说一遍,我不擅长区分什么事情对国家有利,什么事情对国家不利,也不善探究国家为什么像鹅身上滴水一般在滴血。在所有人和所有事之间,我只关心一件,那就是我的病痛,我的困扰,同时还是不知为何只属于我、并只有我自己要独自判断的一件事。从我年幼时起——我现在已不再年轻——人性之恶就令我震惊,觉得厌恶,难以忍受,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需要马上制止之,清除之。另一方面,我很难发现人性之善,就是注意到了,我也总是觉得这不过是正常的、不可或缺的情形,本该如此,不可剥夺,如同能够呼吸就暗示着活着这一事实。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养成了一点天分,对人性之恶极度敏锐,不过我对人性之善的看法也有了一点小小的改变。我开始认识到,自己原以为善念人人生而有之,这也造成了我对它视而不见,其实远非如此,在需要之时它并不总是伸手可及的。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过着艰难孤独的生活,总是缺钱,住在破旧公寓里的原因。但我始终隐隐觉得,我真正的家就在街道拐角一带等着我,当我处理完生活中忙忙乱乱的上千件假想的事情后,就可以马上进入家门。仁慈的上帝啊,我多么痛恨古板无趣的心灵!一个好心人,我偶然发现他有点可笑之处,如吝啬,或是慕富,我就会很不公道地看待他。如今我看人性之恶,不再像随便从哪个人身上就能获取的那么稀薄,而是一种高度浓缩、未经稀释、满满地装在一个大瓶里密封起来的恶。

他把我的百花绚丽的国家变成了一个大菜园。菜园里特别受到关注的是萝卜、卷心菜和甜菜。如此一来,这个民族的所有激情被降低到良田蔬菜大丰收上。菜园挨着一个工厂,于是背景中总是伴有一台火车头在运转。市郊的天空没有希望,没有生机,一切在想象中都与绝望的景象相联系:一道篱笆,蓟草中一只生锈的罐头盒,破碎的玻璃,排泄物,脚下嗡嗡作响的苍蝇——这就是我的国家目前的模样。一副极度沮丧的模样,可是沮丧在这里很受欢迎。他 抛出了一个口号(陷入了愚蠢的垃圾坑)——“我们的一半国土必须用来耕作,另一半必须铺上沥青。”这个口号被傻瓜们重复着,似乎这是人类幸福至高无上的表达。他从最迂腐的诡辩者那里学了点冒牌格言,想转手塞给我们,那还情有可原。可是他塞给我们的是没有真实内容的空壳,要求我们把思考方式不仅是建立在虚假的智慧上,更是建立在虚假智慧摇晃不稳的碎石堆上。然而,对我而言,问题的症结也不在这里。顺理成章的想法是:即使奴役了我们的思想是极其优秀的、精美的,提神醒脑,滋润人心,自始至终充满阳光,但只要这思想是强加给我们的,奴役就仍然是奴役。不对,现在的关键是,随着他的权力增长,我开始注意到国民的义务,还有告诫、规章、法令以及施加在我们身上的形形色色的压力,都越来越像他这个人了,都准确无误地显示出与他的个性特点和他的经历细节有必然联系。于是在这些告诫和法令的基础上,一个人可以重塑自己的人格,就像章鱼通过触角重塑自己一般——深知他那种人格的人为数不多,我就是其中之一。换句话说,他周围的一切开始有了他的模样。立法开始荒唐地表现出像他的倾向,像他的步态,像他的姿势。蔬菜商开始储备大量的黄瓜,原来他年轻时就非常爱吃黄瓜。学校的课程里如今也有了吉卜赛摔跤,原来二十五年前,他就在地板上跟我弟弟练这种摔跤,很少会兴致不高。报纸上的文章和谄媚作家写的小说风格突变,故作高雅(基本上没有意义,因为每个编造出来的语句都是用个别的关键词再说一遍,都是同样的官样文章)。那种语言看似很有力量,实则是思想虚弱,还有所有其他的矫揉造作的文风,都带有他的特点。很快我有了这样的感觉:我记忆中的他,正在渗透到每一处地方,以他的存在影响着大家的思维方式,影响着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以至于他的平庸,他的冗长乏味,还有他的灰暗习惯,正在变成我国人民生活的主体。最后,他制定的法律——大众具有难以压抑的力量,所以要向大众的偶像不停地祭献——丧失了所有的社会学意义,因为他 就是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