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希加耶夫(第2/4页)
由于长时间持续不断地一个人喝闷酒,我的视觉也变得粗俗不堪,出现了典型的俄国人式的幻觉:我开始看见鬼了。每天晚上,当我从白日梦中醒来,打开那盏可怜的灯去驱除早已吞没了我的暮色时,我就会看到鬼。是的,我确确实实看到了鬼,甚至比眼下看到我这双不停抖动的手还要真实。那些宝贝闯了进来,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我甚至习惯了它们的存在,因为它们不怎么折腾。它们身材矮小,却十分肥胖,像超大号的蟾蜍那样大小——一些小怪物,举止安静,行动迟缓,皮肤黝黑,身上或多或少地长着疣。它们行动的样子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在爬。然而,它们貌似笨拙,实则难以捕捉。我记得曾买过一条打狗的鞭子,待到它们在我的桌子上越聚越多时,就试图狠狠抽它们一顿,但它们奇迹般地躲开了我的抽打。我挥鞭再抽,却见离我最近的那个鬼眼睛狡猾地转动一下,一闪身就躲过去了,活像一条紧张的狗,守着一点诱人的粪便,赶也赶不走一般。其他的鬼拖着后腿散去了。我擦除溅在桌上的墨水,扶起一张倒掉的画像,这时它们再次悄然而来,聚集在一起。一般来说,它们最喜欢聚在我那张写字台的附近。它们在桌底下现出身形,然后悠哉游哉地沿着桌子腿往上爬。它们黏黏的肚子拍打着木头,劈啪作响,那姿势颇似攀爬桅杆的水手。我曾试着用凡士林涂抹它们攀爬的路线,但并不管用。有时我碰巧看到个特别招打的小浑蛋正专心致志地往上爬,就一鞭抽下去,要么拿鞋子拍下去。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它才扑通一声掉到地上,像个肥胖的蟾蜍一般。可是不一会儿,它又出现了,正从另一个角落往上爬。由于全身发力,它那紫色的舌头也伸了出来。一到桌面上,它就加入到同伴中去了。这些多得数不胜数的东西,乍看之下,还和我有几分相似:同样的矮小、黝黑,都有着肥胖和蔼的面庞。它们时常五六个一群,聚在桌上。有的坐在各种文件上,有的坐在一本普希金诗集上,神情漠然地注视着我。其中一个用脚挠了挠耳后,长长的爪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然后便一动不动,全然忘了一条腿还在半空中。另外一个则别别扭扭地靠在同伴身上打瞌睡。它的同伴让它挤着了,本身也有不是之处:这些两栖动物本就不懂得相互体贴,长得越大,应对复杂形势的能力也就越差。渐渐地,我能把它们一一区分开来了。我现在想起来了,我还根据它们与我认识的人或是各种动物的相似之处给它们取了名字。它们中大一点的和小一点的都好认出来(不过基本上都长得很小巧),有些长得难看,其他的外貌尚可接受。有些身上有肿块或瘤子,其他的则十分光滑。有个别的还有互相吐口水的习惯。有一次它们带来一个新成员,是一个变种:遍身灰色,眼睛就像是红鱼子酱的颗粒。它看起来昏昏欲睡,无精打采,慢吞吞地往上爬。如果竭尽全力,集中意志,我可以暂且阻止这种幻觉。但那么用力很痛苦,仿佛我全身是一块磁铁,硬要抗拒一个可怕的铁疙瘩。而我别无选择,只好放弃,轻轻地一点一点散了定力,于是幻觉再次出现,而且越发细致真实,恍若身临其境一般。这时我就感到非常放松,其实只是假象而已——绝望的放松,唉——当我放弃定力,任凭幻觉再次出现时,那些又冷又湿的厚皮家伙也就再次出现,对着我坐在桌子上。我不仅尝试用打狗的鞭子抽它们,还使用了一种久负盛名的方法。如今看来,是我使用不当,尤其不当的是,我想必用错了地方,完全用错了地方。不过,第一次使用时,这个方法还是管用的:我做了一个指头合拢的手势,是某个宗教圣礼的手势,不慌不忙地在这群密集的鬼魂上方几英寸处缓缓掠过。这手势从它们身上压过,如同滚烫的烙铁,发出烧灼汁液的嘶嘶之声,痛快,也刺耳。就这样烧得这些无赖蠕动着四散奔逃,扑通扑通地纷纷坠地。可是当我用这个办法对付新聚起来的一群时,效果就不显著了,到后来根本不管用了,也就是说,它们很快就产生了免疫力……真是无可奈何啊!我大笑一声——除了笑我还能做什么呢?——又大喊一声“T'foo!”(顺便说一下,这个感叹词是从俄语的“魔鬼”一词里借来的,相当于德语的“Teufel”),然后就和衣睡了(当然,我睡在被单外面,生怕和那些讨厌的家伙同床共枕)。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如果这还能称之为过日子的话——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而是一团永不散去的迷雾——我一觉醒来后,却发现自己滚到了地板上,和健壮的房东扭打在一起,家具乱成了一团糟。我拼命一扑,终于挣脱开来,冲出房间,跑到楼梯上。接下来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我走在大街上,浑身发抖,衣衫不整,手指上还粘着一块肮脏的外国膏药。我全身疼痛,脑子里嗡嗡作响,但人却十分清醒。